创作人员
孙文科:从白云山馆到自在精舍
 
郭帅
 
      南朝时,陶弘景隐于句曲山,齐高帝萧道成有诏问他“山中何所有?”他作诗答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山高云深,尘嚣自远;白云劝尽杯中物,明月相伴自在眠。博客上初识孙文科时,他的斋号正是白云山馆。当时只觉得此人谈吐幽默机智,和我聊文学谈音乐,学识很是渊博,又读他的散文,清新不俗,颇有文字功底。后来才知道他是个画家。
 
      我们见面是在一次中韩画家联展。初秋的下午,开幕式刚刚结束,北京光华路上的展厅里很多人在寒暄。混乱中我一眼就望见一片深蔚的山林气,古木逶迤,野意泼洒。隐者有淡然的侧影,往昔是一片水气氤氲的留白,不悲不喜。当即被深深吸引。书画之美,不是要你刻意从中看出什么美感,而是令人一见到就会吃惊、发呆、进而沉迷。那些毛笔的线条,散发着拟生的物质之美,以及物质之外的气质、情趣、品行,和若有若无的禅意。有寂寞沙洲冷的空阔,有天地之间悠长回转的气息。大厅里诸多展品好似六合汇聚的声音充盈四野,沉闷的管弦合奏,突然跳出一道笛音曼妙悠扬,你迎面一惊,又一爽,那是孙文科作品的气韵。
 
 
《初夏-雨五》
 
      后来我见过他更多的作品,包括他一直不舍得出手的在峨眉、武夷山的一批写生稿,《峨眉清音阁》、《天台龙窝山庄》等。那真是令人心跳加速的欣赏过程。中国美学常以“活泼泼地”来释气韵,展开画卷,我首先就被扑面而来的活泼泼的生命力所攫住。气厚则苍,神和乃润,“元气淋漓障犹湿”,这是我脑子里反应出的第一句话。树木俊拔,仿佛在呼吸,一片幽冷,蔓延到画外。虽是冷,但清冽宜人——“性地多昏,如何了悟?”、“烦云风卷,太虚廓清!”孙文科用墨清淡,却有着超乎时岁的老辣,还有一种董其昌称之为骨韵的挺拔清扬。满目秀润中有一种力量直指内心,那是画者的温良敦厚、谦卑庄重。清微淡远和纵逸雄强在孙文科作品里意外地统一。薄言情悟、悠悠天钧,进退间隐约是晋人矩度。
 
      从不识到欣赏只需那么惊鸿一瞥,从陌生人到朋友我们倒经过了多次交谈。艺术家多有咄咄逼人的个性,文科却随和而天真。他觉得每个人都可亲可爱,他的朋友也遍布大江南北,年龄地位跨度极大。我时常听他津津有味地讲起大家的逸事,只觉得那都是一张张极生动可敬的面孔。中国哲学是月印万川、处处皆圆,孙文科的性子就是这样圆融。和他聊天是件很轻松惬意的事,他擅长的领域,聊起来见地独到、妙语连珠的同时又能照顾你的情绪,不了解的,他也一片真心地好奇,准确抓住要领。平日里出入大小场合他都从容镇定,唯一次见他紧张是头回请我吃饭,我说你随便点些吧有酒喝就行。他为难地照办了,边吃边聊一个小时,他终于恢复正常不再语无伦次了,出门结账,他一拍脑袋又开始频频擦汗:唉呀忘了点酒了……
 
      梁启超说,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元素,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孙文科身上也有一组矛盾的对立,一面是极世俗,另一面又极理想化。
 
      他喜欢去潘家园、高碑店闲逛淘宝,视讨价还价为乐趣。闲时去市场买菜,拎着两根大葱一棵白菜一路走回来,美滋滋地说这才是生活。几年前被一猫夜晚叫门,遂收养取名如意。相伴数年宝贝得很。如意白天有时溜出去吃草玩,回得晚一点他便着急到院子里喊,后来干脆每回都跟着一起出去,嘴里却偏对人云是被老婆吓的,“猫不回来我就回不去了!”他的性子极慢,这种慢放到画里自然有一种心平气和、闲潭落花,生活里却时常让人冒火。嘱他做事,听见回应了一声好后半小时再看,他还在原地一动没动。磨磨蹭蹭赶不上火车、忘了各种截止日期被人催是常有的事。有次我气了说他,你这脑子里都是什么啊!他一本正经答曰:知识。我说我看全都是水!他不紧不慢咧嘴一笑:那是知识的海洋。可气又变成了好笑。
 
      有和尚问赵州,“二龙争珠,谁是得者?”赵州说,“老僧只管看。”文科对世上的大事小情也是这样的态度,没有一丝争执之心。他与我讲起身边的见闻,都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清明。人之常情有嫉妒有不满有种种情绪,我很少在文科身上看到。人家言语顶撞,他不以为忤;有时被骗了,他哈哈一笑了之。他说,这些都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唯有他的书画了。古人讲作画要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孙文科一半就生活在他的山林云水之中。有时他对着宣纸酝酿,想起什么事正和我说,突然脸色微变弯腰伸手,行云流水般送出几笔,那气势每每吓我一跳!我知道,他又穿越了: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孙文科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是有“隔”的。屈子卜居于潭,渔父逢沧浪于海。这种”隔”并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它只是心意上的,庄子的哲学里满满皆是。
 
《遵生八笺》中有一段话:“读书赏画、品香吃茶、拂琴弄箫、拜石盘玉、园林美食、行脚清谈、京昆雅曲、栽花养鱼、易卜歧黄、禅那技擒,诸般闹事,皆吾所好。”这种种闹事,同样也是孙文科的心头所好,或者可以说就是他的生活状态。
 
      孙文科研究明清家具,收藏名家字画,紫砂,铁壶,瓷器,石头,佛像,文房,凡与文化艺术相关的他都爱。收罗最多的应该是玉石,《说文解字》中称玉有五德,又以玉德比拟人格修为,文科也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连他署画落款的名字“问珂”里也带着玉。相捻既久,始知他对这些文玩的亲近是与生俱来的。在沂山脚下他的老家里我见过很多他儿时的手工作品,最多的是笔山,都是他挖来红泥塑成,又拿去砖场求人家烧成的。还有很多放在案头的小动物,其中一只豹子个头最大,是他小学二年级所制,神气活现、憨态可掬。除此之外,文科爱读书也爱买书,家中所藏没有万卷也有万斤,以致上次搬家时工人再三惊疑,“你家真不是卖书的?”
 
      正是案头天地阔,书中岁月长。躲进自己的小天地里自成一统,听着琴曲把玩几方砚台,半天过去了,翻看几本书,一天又过去了。要是画起画来就更是昏天黑地不知天上人间今夕是何年了。《二十四画品》里说气韵,“读万卷书,庶几心会”,孙文科的落笔有神是有道理的。比起山水画来我更偏爱他的花鸟画,文人气十足,清气斯文、风情万种,尤其是他画的鲇鱼,和他本人一样有种憨憨的可爱。文科总说自己记忆力差,看到英语就头疼,可他对美术史上的大小画家都了如指掌。我开始时不服气,故意在网上找来各种画作,甚至是画作局部考他,哪怕是我觉得实在没有名气的画家作品,他也能迅速说出画家名字,师承如何、风格怎样。书画是寂寞之道。但凡成就一艺,除了过人的天赋,能够静下心来独自浸淫其中可能是唯一的途径。文科的刻苦,他国美和央美的同学最是了解,直到现在,他画案边的灯也几乎没在凌晨三点前熄灭过,通宵是常事。松年的《颐园论画》言之凿凿:“此生精于画,以此得名,前身必是僧道而来”。我确是常从孙文科身上看到僧道般苦修之风。
 
      生活中文科是慢性子,对于市场和功名他也是慢热。近年来他遍游天下写生,偶尔策划新书、张罗展览也不事声张,如蚕吐丝,厚积薄发。最近他又在研习篆刻和书法。我担心他太累,他自己却乐在其中。他喜欢陈眉公的一句话记在博客里:幽堂昼深,清风忽来好伴;虚窗夜朗,明月不减故人。这种状态,真像六朝人铭志里说的,“若生天上,生于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于自在妙乐之处”。说到自在,很多年前我们聊起过日本江户时代的儒家学者室鸠巢,他在《骏台杂话》里说到屈原“往者余弗及,来者吾不闻”,称之为最直接的人生咏叹。过去未来不可把握,当下自在方为大自在。文科今年新取一斋号为自在精舍。我回头倒要细问问,他的自在是哪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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