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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像一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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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盛慧
佛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佛山市艺术创作院专业作家
风像一件往事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海子《村庄》
和大平原上所有的村庄一样,我们的村庄,也是一本没有打开的绿封皮的书。木叶上栖息着风、鸟儿和往事。低低的房舍,像一枚枚苦涩的楝树果,布满时间的痕迹。青草围绕的池塘,在村落中间,像一面镜子,发出祥和、恬美的光芒。宽阔的黄泥大道,像一阵风吹进村庄,尔后散开,吹向草垛,打谷场,菜园,堂前,埠头,后院,吹向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从村子前面流过的屋溪河带来了鱼群忧郁的清唱和天空瓦蓝的目光,清凌凌村庄,使村庄洁净并且明亮。但是雨过之后,河水就会变得混浊起来,一个连着一个的旋涡,带来了上游的杂物,比如凉席、木条和破衣裳。小时候,我并不知道屋溪河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甚至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对于它的然,正是对于时间的茫然,对于世界的茫然。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待在屋子里。一想起我们的老宅,我总是想起祖母的红漆木盒和父亲那本黑封面的卷边日记本。我记得我们家那张没有光泽的桌子,它的暗淡让我感到不安。它是我们家年代最久远的事物,它的安静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威严。堂前总是散发着黄泥的光亮。我熟悉屋子里的每一件事物,我知道稻草芯做的扫帚,总是放在土灰色的门背后。米桶放在祖母的床底下。鸡窝上堆放着农具,秧篮和洗脸盆。
房子小得不能再小,屋檐低得不能再低,光线暗得不能再暗。除了半间堂屋,还有一间房。中间用芦苇划开。另外的一间房,用芦苇围起,就是爸妈的新房了。一切都是红漆的,雕花的大床,小橱,大橱,桌子,马桶。米桶就放在床底下,放了床单和大衣的藤条箱子,就搁在站橱上面,再上面是一条褐色方巾包好的牛皮日记本之类的东西。外半间是祖母的床,旁边是一张蟹巴椅。坐在上面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一如祖母咯血的声音。灶台就在祖母的床前。灶台当然被熏黑了。上方挂着两只吊钩。一只用来挂美孚灯,另一只则是菜篮,偶尔,也会放一些西红柿、青枣、水蜜桃和菱角。碗橱放在角落里,里面放着青花的碗碟,碗碟中间凿了父亲的名字。我记得,那时候我最喜欢坐在灶堂的草垫子上。
那里面黑咕隆咚的。稻草烧过以后,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明晃的火星,也让我感到一种温暖。还有,我可以用本炭在墙上乱涂乱画。下雨之前,风总是很大,炊烟吐不出去,会倒吹进屋子,这时,屋子里到处都是呛人的烟味。雨也开始下了,在青瓦上发出赚里啪啦的声音,躺在祖母的怀里,听一些幽暗的故事,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
门前是一片打谷场,高大的馄饨树围绕在周围,成了一个绿色的围墙。再往南,就是村子里最主要的道路,铺了煤渣。小时候,我常常坐在门槛上,手里玩着泥巴,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再往南,就是屋溪河了。青石板铺就的河埠伸进清澈的水里。两棵斜斜的杨树,交织成一把伞。
夏日的午后,等大人们熟睡以后,我就溜到了河埠上。烟囱鱼在水草边闲步,看来它和我一样是溜出来的,风从河对面吹过来,带着一些水汽。偶尔,鸟会发出几声深远的啼嗽,让我觉得村庄里的一切,草垛,灰堆,房舍和光亮,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苦楝树站在河岸边,和我一样寂寞。偶尔,落下一个果子,掉在水里发出“叮咚”的声响。
这是七月的一个下午,乌鱼在细细的淤泥里沉睡,竹林里躺在竹床上的人,用大蒲扇盖住了光斑。村口,硕大的老槐树下,一张散发着岁月光亮的八仙桌前,老人们正在打牌。地上,撤灭了一地的烟蒂。卖茶水和凉粉的人,躺在逍遥椅上。收破铜烂铁的漂阳佬,吹着一支笛子,从上一个村庄来。在村口买了一杯茶水,一边用凉帽扇着风,一边看老人们打牌。寂寞的平原,寂寞的天空,寂寞的房舍,寂寞的童年……
那一年我三岁还是五岁,我记不清了,反正离现在已经很远很远了。想起来,也总是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在七月结束的时候,祖母被埋在了麦地中央。年底的时候,我们搬进了鲜红的房子。但我还是喜欢坐在老宅的门槛上。然后,下起了雪。或许,那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场雪,我真的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