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在阅读体验中被触动
——解读周崇贤长篇小说《隐形沼泽》
鄢文江（文学评论家，第八届鲁迅文艺奖得主）
不管你用什么手法写小说，其最高境界仍是作品自身得触动读者的灵魂，使读者在阅读体验中，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被故事情节、人物命运所牵系，被震撼。
在阅读周崇贤的作品过程中，我们就时常有这种体验。“经历生活，原本是不能逃遁的过程，但我无法使自己不流泪。触摸灵魂的语言，已经因此而酸涩。”这是周崇贤1995年5月，在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隐形沼泽》的自序《撕裂灵魂》里的一段话。这段话很平常，却让我感受到：作者二十四年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我隐约感到，他在这本书中告诉读者的，将是一个现实生活中形而上的故事。
《隐形沼泽》在刚出版发行的时候，我和我的工友们大多都读不懂，有的看了几十页就看不下去了，有的勉强看完，却云里雾里一头雾水，不知里面说了些什么。在我认识的朋友中，惟有一个名叫左奎的打工朋友，他说他看得热血沸腾，花了两个晚上的通宵时间看了两遍。他非常推崇粗汉这个人物形象的构造。粗汉简直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尽管作家由于某种原因把这个人物形象虚拟化了，他还是将那些碎片一块一块地拼揍成了一个打工英雄形象。“因了粗汉这个人物形象的成功，整个故事就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左奎说。
我赞同他的说法，但我当初真的没有将主人公粗汉当一回事。我欣赏的是那种意识流又非意识流的写作手法，它将一个完整无缺的故事撕裂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巧妙地融入到艺术中，让不同欣赏水平的读者去重新拼揍自己心中的故事。思想和现实的冲突，精神与物质的碰撞，都和主人公的生活一样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让读者在故事与现实的对接过程中，处于一种艺术的虚幻状态，产生出这个故事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边又好像不是的感觉。因此，类似“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的艺术效果就这样产生了。
《隐形沼泽》里的主人公粗汉给人的印象，在一些打工读者朋友的心目中，就是不尽相同的。我十年前读的粗汉和我今天读的粗汉，也是不同的。十年前读的粗汉在我心里是被艺术撕成了碎片的粗汉，今天我心目中的粗汉是打工兄弟左奎所说的粗汉（可见我们的打工读者群体中，是不乏欣赏眼光的人的）。
但我推崇十年前的周崇贤，因为，他能在二十几岁的年龄，就将一个震撼灵魂的故事述说得不动声色。现在，也就是十年后的某天，当我将那些艺术的碎片——《隐形沼泽》里的人物，一个一个一块一块地拼接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的时候，我的灵魂再一次震颤了。
第一节、艺术与碎片，构架人生的隐形沼泽
中国的小说，是从唐代开始成形的，发展到今天，已是蔚为壮观了。二十世纪初、中期阶段，在西方现实主义的意识流小说影响下，中国作家也在努力尝试，从传统叙述体小说的母体中摆脱出来，摒弃叙述过程中对外部景物和人物对话的直接描写，让作品直接进入人的内心世界，让作品中的人物直接表露自己的内心图景，表露自己的感觉、想象、幻觉、闪念，情感挣扎、意识流动，形成“人物性格化”与“内心世界审美化”的交叉审美形式，成为很多作家推崇的“中国特色的文学艺术”的主要形式。之所以说这种形式是“中国特色的文学艺术”，是因为中国作家在借鉴西方现实主义意识流小说叙述方式的基础上，杂糅了自己的艺术手法，这种艺术手法就是传统的描写手法加意识流的叙述手法。传统小说多是作者站在第三者的客观立场上介绍人物、铺陈情节、描写环境、评论主题等的叙述手法；意识流小说的叙述手法则完全是直接表现人物的自我意识，通过表现自我意识的流动、自我意识的矛盾来展示人物的感情和思想，常常时序颠倒，过去和现在，现实和梦幻，意识和存在都相互渗透，相互交错，使章法变化突兀，形成一种时空上多层次结构，使读者处于一种扑逆迷离的阅读状态中。
然而，中国作家不知是没有学会这种叙述手法，还是有意识地要加以改良，使其形成了一种中西合璧的传统式的“意识流”手法。文学巨匠鲁迅先生笔下的涓生的内心世界，就是通过这种“传统式的意识流”手法表现出来的，只是巨匠更高一筹，他运用了散文诗般的语言，就显得更加成熟和圆滑，因而在一代一代读者的阅读体验中，显得无瑕可击。
长篇小说《隐形沼泽》在周崇贤的操作是，也不是纯粹的西方现实主义的意识流手法，它既有背于中国传统小说的叙述方式，又不同于西方现实主义的意识流手法。它有如鲁迅先生的《伤逝》风格，却又没有像鲁迅先生那样运用诗化的语言来构架作品的灵魂。实际上，周崇贤是运用了“民工的语言”来构筑这部作品灵魂的。小说家将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以及主观意识，都巧妙地杂糅到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里，让作品中的人物把它们有机地表现出来。小说家利用这种手法将一个残酷的故事虚幻成七零八落的碎片，让读者在这些碎片中寻找作品的灵魂。这种叙述方式曾让我在其与现实的对接过程中感到力不从心，并且觉得可怕。小说家在这部作品中反映的现实社会是一个渗透了太多杂质的底层社会，一群底层社会里艰辛生存的小人物图景。当我好不容易将这些碎片一块一块地缝合在一起，组成一个一个小人物图景的时候，我的心灵为之而颤动。
因为《隐形沼泽》的人物图景，全都隐藏在那些碎片里，在此就很有必要先将这些人物形象一个一个地梳理出来，顺着故事时间的顺序重组。这样才便于真正解读这部作品。
《隐形沼泽》的主人公粗汉，是一个知青的后代，他一生都活在父辈那个荒诞岁月的阴影里。他父亲高汉在乡下当知青的时候，因其有一套套狗的“功夫”，才不至于在那个“清汤寡水”的年代里殒命。当他有形的狗套无意中套住了女知青桃子的时候，没想到桃子无形的狗套却套住了他，两人不可避免地在那个荒诞年代里，产生了一段畸形的恋爱。到知青大返城的时候，桃子便削尖脑袋回城了，与高汉的恋爱自然而然地搁浅。桃子回城后结婚了，并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高汉与桃子自此而没有了往来。如果说故事就是这样简单，那么后来那种渗透着血泪的悲剧就不会发生，这个故事也就没有了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
桃子的丈夫林迂，原来是一个软蛋，这就不能不让青春勃发的桃子想入非非、春情荡漾、红杏出墙。最关键的是某年某月某日，桃子在那个不大的县城里邂逅了旧情人高汉，旧情复发，播下了种子，也播下了这个悲惨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林夕。至此，故事才从这里真正拉开序幕。
经过若干年的日月精华，林夕长到了十多岁，已是一个含苞欲放的小大姑娘了。这就让多年被绿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教书匠林迂心有不甘，在林夕十几岁的一个晚上，他亵渎了自己抚养长大的“女儿”。至此，桃子与软蛋林迂的矛盾升级，并且发展到互相仇恨的地步。
又在若干年后的一天，憨厚老实的软蛋林迂，终于提起了手中的刀子，捅向了自己美丽风骚的妻子。女儿林夕自然无家可归，不得不外出流浪——打工。
故事如果就到这里结束，那么，也实在太没意思了。
林夕的同学、高汉的儿子粗汉，母亲生下他就撒手西去了，他与父亲高汉相依为命，也与林夕青梅竹马。坐落在上西街十七号的林夕家发生的惨变，自然也牵挂着这个高中毕业生的思维与灵魂。在林夕朋友“女郎”的鼓动下，在初中高中里作文一直不错的粗汉，决定将这个凄惨的故事写下来。然而，女郎所在的小报主编，却把这个凄婉的故事变成了另一个版本——黄色小说，致使小城人群起而攻之。女郎和粗汉也被迫远离故乡。
在这个情节中，粗汉的父亲高汉始终扮演着一个慈祥的角色。他那一缕动听的箫声，至始至终都在儿子粗汉年轻的生命中萦绕，直到粗汉与女郎一起离开小城。这一缕箫声，在粗汉的小说《上西街十七号》里是贯穿全篇的灵魂，在《隐形沼泽》里，也是一个灵魂的触动点。
故事到这里还只是一个铺垫，这只不过是主人公粗汉流浪人生的开始。
女郎与粗汉走出广州火车站时，就让那些在火车站混饭吃的街娃（地痞、流氓、小偷的代名词）上了一课。这一课，让粗汉初步认识了外面的世界，也开辟了粗汉另一种人生路途。
街娃抢劫刺杀粗汉与女郎不成，反被粗汉刺了一刀。粗汉便由此懂得了杀人。
在粗汉流浪的过程中，他曾三番四次地提起刀子，杀人。但他杀的都是那些该杀之人，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因了杀人，便注定要流浪。因了流浪，便注定要邂逅林夕，因了邂逅林夕，便注定了这个故事的凄婉与深沉，注定了这个故事要与传统伦理道德发生牵连以及冲突，也便注定了这个故事要撼动灵魂。
粗汉就是在流浪过程中，在南方一个小镇上邂逅林夕的。他们旧情复发，他们昏天黑地的做爱，因为他们不知道彼此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当他们发现这样一层关系时，却已为时过晚。
就在这时，这个故事中的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物出现了，那就是瘦狗丁。瘦狗丁穿着一件警服，常常夜半三更到打工妹租住的单身宿舍里查“五证”，即身份证、暂住证、劳务证、结婚证或未婚证，致使一些单纯怕事的女孩未婚先孕，也致使她们的未婚夫伤残无数，还敢怒而不敢言。
瘦狗丁出现在粗汉的视线里，他盯上了美丽高雅的林夕。而此时的林夕，也是一个资深的“公关小姐”——“高级”妓女。她不但拥有了一座依山傍水的豪华别墅，身边还有了电击枪和电击棍。瘦狗丁遇上林夕，这就注定了他灭亡的命运。最终他被人分尸，其实就与林夕有很大关系。
在这个南方小镇边缘的一间破屋子里，粗汉与林夕正在疯狂地做爱，瘦狗丁不失时机地来了。瘦狗丁和部下将粗汉铐走后，他自己却在半路上折了回来。粗汉看到瘦狗丁不见了，知道这家伙故伎重演，便摞倒了两个押送他的人，挣脱手铐回到小屋。粗汉早就想做了这个狐假虎威的瘦狗丁，这回终于落在了他的手里，愤慨的心情中还夹杂着一丝兴奋与激动。当粗汉跨进小屋正想下手时，瘦狗丁已经像死狗一样躺在了一边。粗汉自然不知瘦狗丁的昏迷是林夕的电击枪所致。小屋不能再住了，林夕带着粗汉回到了她的别墅，他们又开始了疯狂地做爱。
后来，传出瘦狗丁被人乱刀分尸的消息，粗汉自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因此，粗汉就在林夕的别墅里长久住了下来。粗汉原本是写小说的作家，这段时间正是难得的机会，他开始回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他开始写他的《山河祭》。就是在这种写作状态下，他终于理顺了自己与林夕的关系，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人生的沼泽地。
好在就在这时，女郎出现了。女郎已经是一个效益不错的刊物的编辑了，她的出现，自然是为解救粗汉而来的，也是为了结束整个故事而来的。
整个故事如果平铺直叙，就是这样一条线索下来的。然而周崇贤没有这样处理，在他看来，如果这样平铺直叙，那就真的没意思透了。是的，如果这样平铺直叙地讲述这个故事，它就不再具备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至少，在我看来，小说家是不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完成这部作品的。采用意识流手法来叙述这个故事，在小说家的创作过程中是随心所欲的，想到那里写到那里，开头没想到的，笔锋一转又可以写回来。当然，这种说法是针对运用“意识流”熟练的高手而言的，周崇贤应该就是运用这一手法的高手。他将时间和空间全部打碎，再将故事情节糅合在主人公粗汉心理意识的自由活动中，用心提炼出一种“不经意”的语言，作为联系一块块碎片的纽带，艺术地组成这个谜一般的故事——《隐形沼泽》。
（其实，如果不是阅读这部小说有困难，我是不会在这里重新梳理故事情节的。以上情节的串联，只不过是将那些情节碎片理顺而已。既然是解读一部小说，自然就要沿着原著的轨迹进行，所以还得将原著的思路清理出来。）
作品一开头是从林夕与粗汉的对话开始的，这种场景是在南方的某个小镇上，他们可能是已经做完爱后思绪陷入了一种完全颓废的状态中，也就是陷入了人生的沼泽中。林夕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梦见沼泽地了，起初我不知道那就是沼泽地”。这句话有三个含义，一是林夕真的梦见了沼泽地，二是林夕预见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已经走入了一片沼泽地，三是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地点出主题。粗汉回应道：“那么，你一定也看见了我？我在那花絮飘摇的芦苇丛里无路可走，迷失了方向”。这话也同林夕那句话一样，粗汉也意识到了自己陷入了人生的沼泽地。接着就是那只灰色老鼠出场，它大约有半尺长一斤多重，它在粗汉的腿上轻轻地咬了一口，粗汉也懒得理它，又将林夕的乳罩拉到它的洞府门口，林夕也不在乎。这样的场面反映了什么呢？难道能说这个世界人与动物已经和谐地相处了吗？不是，这种场面只能反映出这两个年轻人陷入人生的沼泽地里已经不能自拔，精神已经颓废。那么，是什么致使他们如此颓废呢，是他们的经历和遭遇，以及现实社会的残酷，让这两个小人物精神颓废了。
小说上篇的第二部分紧接着叙述林夕多年前的经历，一下将读者拉回到林夕的父亲面前。那个“斯文、近视但决不佩戴眼镜的教书匠，终年少言寡语，在纷飞的粉笔灰里打发着自己的生命”，有一天，女儿林夕对他说：“爸爸，你的头上浓缩了人生的冬天。”这句话让父亲非常感动，他情不自禁地抚着女儿日渐圆润成熟的肩头想：“她已经可以做一名真正的女人了”。就在某个夜晚，父亲林迂亵渎了女儿。但小说家的笔锋并没有直接叙述这里，而是转向林迂的妻子桃子——叶桃是一个外界流传的风骚女人，因了她的风骚，小城那张小报就编出了一个《上西街十七号》的黄色故事，因了这个故事，林迂才彻底下定决心干一件报复叶桃的事。
《上西街十七号》的主角是一个叫梦母的人。林迂家就在上西街十七号，而黄色小说的标题也叫《上西街十七号》，现实生活中的桃子是人们心中的荡妇，与小说中的梦母吻合，自然而然，这部黄色小说的“主人公”林迂就坐不住了。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现在小城传得沸沸扬扬，谁还坐得住？他自然要采取行动。
小说在第三部分才接着叙述林夕遭遇父亲亵渎的经过。但并没有立即叙述林夕的母亲被父亲杀害的过程，而是转到林夕上初中结交了一个男朋友——吴满勤身上。（林夕没有直接叫吴满勤的大名，而是亲昵地称呼他粗汉。粗汉也没有叫林夕，而是将两个字组合起来称呼为梦。此“梦”是粗汉心中真正的梦，另外那个林夕的朋友“女郎”是粗汉为自己找的替身，然而，小说到后来又将“梦”嫁接在了林夕的朋友身上，这时，那个女郎才是真正的梦）。继而又将笔锋转到林夕与粗汉双双到公园里玩耍时，遇上母亲与粗汉的父亲高汉偷奸的情节……
林夕的父亲林迂杀死母亲桃子的情节，是在这部小说的上篇第四部分中隐约出现的，后来又在小城流行的小报连载的黄色小说，《上西街十七号》的概述里隐约看到了一些。
至此，粗汉就以为，女人是寂寞而疯狂的沼泽地。
小说的整个叙述过程都是在隐约与梦幻中展开的，让人拿不准那些情节是否“真实”。
这种时空交错，将故事情节割裂成碎片而显得虚实似幻的叙述语言，一直运用到最后，结合故事情节的“混乱”，让读者阅读起来，感觉尤如进入了一片沼泽地一样，有一些无所适从，不到将小说全部读完，甚至于全部读完后经过思索才能将整个故事串联为一体，才能体会其中滋味，才能明白小说家要说的是什么。直到这时，阅读时的“混乱”心情才得以释放，然而，却又沉重起来，甚至于沉痛起来，过后却又在内心深处感受到了某种冲击，直到灵魂生发出一种悠悠的颤动。有了这种感觉，才算真正读懂了这部小说。
有了这种感悟，你会觉得：人生，其实就是一片沼泽地。
第二节、粗汉形象与现实社会的对接
一部小说成功与否，主要看它塑造的人物性格，是否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人物性格塑造得好，人物形象在读者心目中，储存的时间就会久远一些。如《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她那“粉面含春威不露，朱唇未启笑先闻”的典型性格，就让一代又一代的“红楼”读者津津乐道。
《红楼梦》之于中国文学，是一座处于峰巅的丰碑，其美学价值，在于它打破了我国古代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鲁迅语）的性格单一化的传统格局，是具有高级审美意义的典型的伟大文学作品，为现当代文学作品的创作提供了借鉴的基础和典范。
传世作品中典型性格的塑造，在大师们的笔下，运用传统的艺术手法来描写，是不难的。然而，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笔下，运用一种现代的“意识流”手法来叙述，挑战性就可想而知了。周崇贤在描写粗汉这个人物形象时，借鉴了“残缺美”的艺术手法，因而取得了较好的艺术效果。
严格意义上说，粗汉的性格具有二重性。他既是一个流浪作家，有丰富的想象力，浪漫细腻的情感世界，还有悲天悯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他又是一个侠骨柔肠的剑客，或者说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流氓”。在他经历了太多的世事后，他没法把这个阳光下的世界想象得一片阳光，于是，他的目光便死死地盯住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一个人阴影看多了，在阴影下生存的时间久了，心情自然就主观地灰暗起来，就总觉得世界都是灰色的，自己所经历的人生苦难，就在内心世界里潜移默化地占领着主导地位，世界观与人生观自然就随之而发生了变化。因而，言行处事就难免偏激，思想意识就会颓废。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它能让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变得丑恶起来，让一个善良的人，变得阴毒起来，也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变成像老虎一样的凶猛。粗汉就是这样一个“两面人”。他同情弱者，憎恨丑恶的强者。在他走投无路，不得不为一餐饭食而提刀与一个同样遭遇的老者——老作家决斗的时候，没见面时想的是对手的凶狠与恶毒，心里不免胆怯与畏惧。见面了，知道了真相后，就不免同情起对方来，最后还仗义地自己砍了自己一刀。本想这件事情就此了结，没想到双方的“老板”都不罢休，因为他们没有看到自己雇佣的人，拼杀得你死我活的精彩场面。两个“老板”坐在一旁本想看一场好戏的。
雇佣粗汉的老板，是为了向对方要债要不到才与对方决斗的，但考虑到为了区区几十万块钱而可能丢掉性命不值。对方也觉得有道理，就也同样雇请了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来为自己拼命。因此，粗汉与老作家就走到了一起。老作家因为一部写了二十来年的小说稿得不到出版，到万不得已了想弄二万块钱来出书。他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让对方砍自己几刀，把二万块钱弄过手算数，哪想到粗汉也是一个作家，只不过是为了一顿饭而操刀。于是两人惺惺相惜，吓跑了两个无良的“老板”后，在海滩上抱头痛哭。不用说，这是一个虚构的情节，或者他永远不可能在现实中上演，但这又的确是一个感动人灵魂的细节。在现实社会中，这样的老作家虽然还没听说到杀人的地步，可是他们的心中，不知把那些他们认为该杀之人杀了多少遍。
这一细节淋漓尽致地表现了粗汉性格典型的二重性。这种二重性格的表现，还在另外两起事件中得到发挥。那是粗汉在林夕的别墅里呆得太烦闷了，出去散心时，遇到一伙打劫的街娃，粗汉完全可以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的，他却没有，反而还被对方尊为了“大哥”。另外一起事件就是面对瘦狗丁，他本想为一方的打工妹除害，却在最好的机会来临时放过了瘦狗丁。不难发现，这些情节都是小说家有意为粗汉这个人物性格的发展要求而设置的。
粗汉这个人物形象与现实相吻合的地方，主要体现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他的流浪经历，他被人欺负的过程，他对这个社会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他替人抱打不平，甚至于他想杀尽天下该杀之人的“想法”。他悲天悯人地认为，外国列强将又一次侵略中国——经济侵略。这些心态，都是当时社会小人物们的主流心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隐形沼泽》这部小说的重点，应该是后半部分，它描写了一代青年人——上亿打工人经历的社会生活过程，只不过小说家把它浓缩到了粗汉一个人身上罢了。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到二十世纪末这二十来年时间，中国的发展变化简直是翻天覆地的。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是社会发展变化的主流，但在前进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与改革开放不相符的现象，当然，那是支流。历史的大潮是不可能被支流颠覆的。因此，改革开放势不可挡，到二十一世纪初，在不断深化改革的同时，积极同世界接轨，现在已经取得了世人瞩目的成就，中华民族誓必屹立于世界民族之前列。
但是，在社会前进的主流中，无可避免地，要出现这样那样一些与社会发展不相吻合的现象。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是允许剥削阶级存在的”。因而，就出现了大批量的私人老板，这些私人老板中，又有一部分就在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情况下，除开赚取打工人的剩余价值以外，更是就像领到“圣旨”一样，大肆盘削劳工，使打工人过上现代《包身工》似的日子。可是，现代打工青年，都已具备一定的社会知识、文化知识和法律知识，过分的盘削与压迫，他们也知道反抗。但是，任何国家任何社会，都有法制治不了的地方和时候。可是，在法制还不太健全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这种反抗是徒劳的。因而，就有人拿起法律以外的武器，与那些不走正道而想先富起来的老板们过不去。这就出现了粗汉这样的人物。也可以说粗汉们都是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中梁山好汉似的人物，其性格具有一定的传统性。他们不想打富济贫，但他们始终要保住自己的人格尊严甚至生命。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所以，在当时那种背景下，出现粗汉这类代表人物是不出奇的。
粗汉这个人物性格的塑造，还暗含了小说家本人的影子。在作品的下篇里，故事情节似乎已经回复到开始叙述的场景，粗汉在那种似梦非梦，似幻似真的状态下，有一段心灵的自述：“有一个流浪汉，他酷爱虚构人生，杜撰爱情，他常常固执着一言不发，四处去寻找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他历经艰辛，最终于一条南方的河流，完成了灵魂的对话。……”这段话很像小说家自身的写照。不难看出，《隐形沼泽》的主人公粗汉，在某些方面其实就是小说家自己的人生写照，只是小说家把它艺术化了罢。当然，最重要的是，粗汉这个人物形象，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现实生活中，的确不少。只是，他们也许不是作家。
也许很难准确地概括打工族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但这段话却具有高度概括的意义，因为打工人都是流浪汉，都爱幻想爱情，都爱虚构人生，都在四处寻找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只是，有的达到了目标，有的还在继续寻找，也有什么都没找到的。
粗汉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在现实生活中是有很多依据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那段时间，国家的法律法规还不怎么健全，就是最能体现广大打工人利益的《劳动法》，也是1995年才颁发实施的，但在那些老板眼里，《劳动法》不过是几张纸罢了，就是现在也还没有引起多少老板真正重视，重剥劳工的现象还时有发生，打工人生命安全还没能真正得到保障。就算公安机关一次一次地“严打”，也是针对的大案要案，像粗汉所经历的这些生活过程，还轮不到“严打”来处理。因而，像粗汉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是不计其数的。据不完全统计，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这十多二十年时间里，单是泸州市来广东的打工人中，就有一百多人被判处死刑或无期。其中也不泛如粗汉这样“有文化”的人。
老实说，我也具有粗汉类似的性格，只是我也是一个幻想主义者罢了，如果真有勇气提起刀子杀人，我可能早就被枪毙了。在那种被人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在那种人格尊严受到严峻挑战的情况下，在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情况下，被逼得快疯了，你还能不杀人吗？可以说，粗汉这个人物性格的塑造，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与时代色彩的，他反映了下层打工人的生存状态。这一形象的塑造，说明了小说家具有观察事物与洞察世事的敏锐，因而，说周崇贤将那个时代的打工人浓缩到了粗汉这个典型的人物身上，一点也不为过。不说多了，就在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年头的夏天，大学生孙志刚还被无端地拘留而殴打至死，虽然这个事件惊动了中央领导，最终导致实施了几十年的法律被废止。因此，这就足够说明在多年以前的“粗汉时代”，小说家绝对是遵循现实的。
当然，小说家并没有说粗汉真正杀过人，他的那些行为全都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虚幻状态。这就给了人们一种并非真实事实的感觉。也正是这样一种似是而非的描述，我们才能感觉到它的艺术价值。这就是小说家的高明之处。
第三节、触及灵魂的感动隐藏在那些
蒙太奇式的艺术碎片里
《隐形沼泽》这部小说，有很多令人感动的地方，这种感动都是触及人灵魂的。如粗汉正在屋里埋头写《上西街十七号》小说的时候（值得说明的是，他所写的那部小说是严肃的，绝对与黄色不沾边，而且根本就还没有第二个读者），小城的小报已经刊登出了以粗汉的名义，创作的另一种版本的《上西街十七号》小说，引来文化局和公安局联合调查此事。这种调查，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粗汉要是不及时离开小城，就可能要面临从天而降的灾祸，尽管他是无辜的。因而，林夕的朋友“女郎”，也就是粗汉后来所说的真正的梦，她是这家小报的实习编辑，是这部黄色小说的牵线人，也是始作佣者（也许她也被人利用了）。她为了保护粗汉免受无辜牵连，得知此消息就抢先一步找到粗汉，要带其离开小城。当她来到粗汉的小屋里时，发现粗汉因写作而劳累过度，已到迷糊状态。粗汉以为是他心中的梦回到了自己身边，便伏在她怀里安然而眠。女郎大受感动，也激发了她母性的爱，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儿歌。这是一个感人的细节，看到这里，你自然就会流泪。而就在此时，粗汉的父亲因为黄色的《上西街十七号》而触怒，刚把小报主编扔在地上，本来是追踪女郎而来要兴师问罪的，见了上述那一幕，便悄悄地为儿子掩上屋门，退出房外。这种舔犊之情溢于言表。（粗汉父亲的愤怒是很有根据的，黄色的《上西街十七号》里他也是主人公之一，而名义上作者又是他儿子，可他是粗汉那部《上西街十七号》的第一个读者，知道其中内容完全是两回事。要是这种传说根深蒂固在小城人的心中了，他和儿子今后怎样生存？因此，他认为他必须站出来澄清这个事实。因而，他非常震怒。）这第二个细节还不可能让人落泪，只是又一个铺垫而已。让人落泪的是粗汉与女郎双双逃离小城，在火车起动时，父亲不声不响地跟随其后，为他们的远行吹响了那缕如诉如泣的箫声。
那缕箫声感动了火车站里的一个女乘务员，也让粗汉在不知父亲来送行的情况下感受到了。那种场面的描写，让读到这里的读者不落泪都不行。
上面已说过的粗汉与老作家的“决斗”场面，以及老作家的经历，都是一些让人感动得流泪的细节。在感动的同时，更让人联想到人世的沧桑，社会上那些小人物们的沧桑。而周崇贤这些年来，几乎是无一例外地，一直坚持关注这些小人物们的现实生活和生存状态，或描写他们的艰辛生活，或叙述他们的苦难人生，或展示他们与命运抗挣的经历，或代言他们呐喊的声音……我们都能无一例外地从中感受到小说家的良知与责任，人格与道义。只要你细细品味，都能让自己的灵魂感到震撼与洁净。
上一节里说过，《隐形沼泽》的成功之处，在于小说家把这个深沉的故事撕裂成为一块一块的碎片，让读者自己去拼接这些碎片，并在这些碎片中感受感人的艺术魅力。像以上所述的感人细节，在这部长篇里还有很多，只是小说家将这些感人的细节，都隐藏在那些蒙太奇式的叙述中了，需要读者用饱满的激情去阅读才能从中体味出来。
无论阅读什么样的文学文本，都是需要阅读者含着饱满的激情去对其再创造的。一部好的作品，需要有好的读者。阅读者的水平高低，是体现文本水平的砝码。否则，就没有“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这句经典的名句了。
阅读《隐形沼泽》这部小说，是很费劲的，如果阅读者没有其中的生活经历，或者说没有这类生活见闻和感受，是很难体会得到个中滋味的，也是很难从中得到感动的。阅读《隐形沼泽》的难度，就在于这部小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作品，它借鉴和容纳了中西文学艺术的写作手法，创作出了与中国传统小说和现代先锋小说交织的艺术实体。这种艺术得以实现，对于周崇贤来说，完全是一个实践的过程。但他出手不凡。这是小说家第一个长篇，也是他采用这种艺术实践创作的第一个长篇。在小说家这些年来的创作实践中，几乎都是运用的这类艺术实践。因为这是小说家第一部长篇，对于周崇贤来说，这是一部难得的作品；对于阅读者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审美享受。
第四节、是艺术实践就应该有瑕疵存在
不容讳言，《隐形沼泽》并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任何文学作品都不可能一点瑕疵都没有，任何人都不敢说谁的作品一点瑕疵都没有，包括大师和经典。之于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之于时代背景的影响，之于阅读群体的不同，之于一切客观的原因，缺陷与瑕疵是程度多少而言的。
一部作品的成功和一个作家的成功，主要原因不在于缺陷与瑕疵，而在于对社会的影响和文学史的推进（干脆就说对社会和文学的贡献好了）。当然，我们现在还不能说周崇贤或他的作品，能够有多大的社会影响，对中国文学的发展能够起到什么样的推进作用。至少，随着他的成长与进步，未来的发展是现在不能完全下定义的（尽管我在这本书里面的某些章里里下过“定义”）。社会是发展前进的，人的思想也是发展变化的。随着社会的发展前进与人的思想的发展变化，人类的思维和观念也将随之而产生变化。未来的社会和未来的文学史，都是要靠未来的社会与未来的作家来展示与抒写的。因此，在发展的过程中，应该允许这样那样的不足与瑕疵甚至缺陷存在。这是一种客观的态度，对待任何事物都应以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为基准。
在《隐形沼泽》里，不足之处还是有的。
比如在情节与情节跳跃式的衔接上，某些地方就有待商榷。开初叙述粗汉与林夕的对话情节，在后来就找不到令人满意的落脚之处，尽管这一情节，可以留给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去弥补，那也太费劲了，没有一定阅读功底的人就很难完成。这种类似的不足，在这部小说中还有两三处。当然，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不单是作家个体能完成的，还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再创造，否则，那也仅仅是一个文学文本而已。也就是说，一部作品的完成，是作家与读者共同创作的结果，双方缺一不可。
在语言上，有些地方还不够理想，尽管是根据人物性格与故事情节的发展，有些地方需要一些粗秽的语言去表现。当然，《红楼梦》里也有呆霸王的“女儿乐……”，看起来是无可指摘的。只是，如果别的语言能够替代，就比粗口要强一些。
人物性格的塑造方面，虽然也够理想了，但还不够精确。尤其是林夕这个人物，没有给读者留下鲜明的印象。作为一个“高级”妓女，她的内心活动，应该是非常复杂而矛盾的，她的“成功”，也应该具有颇为传奇的色彩。但是，在《隐形沼泽》里，对于这样一个女主人公着墨还不够，还有浮光掠影之嫌。可以这么说，林夕的形象还不如高汉、桃子、林迂在读者心中清晰，就是老作家这个在整部小说中昙花一现的人物，也能给人留下一个完整的印象。也就是说，在描写林夕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时，缺乏精辟的语言去刻画。任何人、任何人物性格都具有二重性或多重性，但林夕这个人物性格，显得过于单调了一些。虽然，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一样可以再创造，那毕竟小说家提供给读者的资料太少了一些。
另外，瘦狗丁这个人物的塑造也还没到位，还没有做到让打工仔打工妹，尤其是打工妹们恨不得食之其肉，啖之其血的仇恨程度。尽管后来这人被人分尸，也很能说明他在某种程度上的丑恶与可恨。但这还是需要读者来丰富，来填补，这就给那些没有接触过这类生活的读者，留下了难以想象的可信度，也可能还会落得一个残忍与牵强的不良印象。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整部小说描写性爱的场面和语言，过多过细了一些，如果心术不正的人阅读起来，或者就会认为是一部黄色小说呢。
当然，“人无完人，金无足金”，尽管《隐形沼泽》这部长篇小说，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不足与缺陷，也决不影响它的艺术质量与艺术价值。“残缺美”也是一种美，也许这正是小说家有意留下的空白，让有心的读者来进行再创作的艺术手段，也说不定。我们没有必要对周崇贤早期的作品，进行太多的挑剔，也用不着这样来对待一个有前途有发展的青年小说家。尽管可以堂而皇之地说是为了帮助他，但凭我与他的接触中，他自己并不欣赏这部小说，他并不以为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也许这是他的谦虚，也许这是他进步后表现出的一种姿态，然而，他的确是这样说过。但是，在我看来，在老周早期的作品中，这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当然，这部长篇小说，要超过中篇小说《那窗 那雪 那女孩》，客观地说，还是不可能的，不是因为中篇小说《那窗 那雪 那女孩》，曾经获得过1994年广东省青年文学最高奖——新人新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