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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剧《胡贵妃》:跨界而不出界
王思伟
佛山市艺术创作院青年粤剧编剧吴海榕的新戏《胡贵妃》日前公演,在圈内外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恐怕与这个戏所表现出来的老成和任性有关。
看一个开戏师爷是否老辣,先看他的曲牌填词。曲牌体唱腔性格鲜明,便于塑造舞台形象,极尽铺陈之能事,最为老戏迷所看重。贵妃尚未出场,黄贮万千呼万唤始出来,先唱一段即景抒怀的长句二流,诉说穷酸汉也有洞房花烛时,可惜大喜当前,新娘踪影却迟迟未见。话音未落,另一厢的胡贵妃一心躲避奸臣贾似道追杀逃至江边,欲以死明节,一曲《双飞蝴蝶》如泣如诉,重章叠句,一遍遍抒发着漂泊流离的幽怨,情感上仿佛与前者暗合。穷酸新郎、落难贵妃,这两个看似没有任何交集的可怜人却阴差阳错地遇上了媒人刘二,他背躬上场,用油滑调皮的白榄芙蓉腔一步步透露心计:“最后五斗米,赌输光,差钱身将困。于是做个假媒人,呃鬼骗神将钱揾。不管双方衬唔衬,鸡鸭鹅鹌乱配婚。……我往江边看,碧江边何人。”丑角的阴暗城府一览无遗,往上走的喜剧情节线中时刻隐藏着动荡和不安。

悦耳动听,是曲牌体的普遍特征,但一曲到底,则容易拖沓。如借用梆黄体两两对句的结构方式,将一曲拆分为若干对句,结合人物的一唱一和以及戏剧动作的“三翻四抖”渐次呈现,既保留了曲子的完整,又不会顾此失彼、延误剧情的发展。这种手法最有趣的使用出现在“送鸡汤”一折。刘二怂恿忠厚老实的黄贮万送汤给刁蛮泼辣的胡贵妃,却暗自告诫贵妃汤内有毒,“夫妻”两人一边唱着悠扬动听的《平湖秋月》,一边你推我让,丈夫越是殷勤,妻子越是拒绝。正曲反用,看似违反了唱腔的调性,不符合人物当时的特定情绪,却产生了意外的碰撞,收到了喜剧性的效果,令人忍俊不禁,这种手法在歌剧和音乐剧中十分常见。一反常态的还有《卷珠帘》这首贯穿首尾的主题曲。粤剧界一直存在用旧调还是谱新曲的争论,《卷珠帘》改编自同名流行音乐并由编剧重新填词,“情未变,青山渐隐……多少情,此生可去等”,空灵飘渺的旋律在全剧首尾两度出现,让这段从空幻间出现又在明灭中隐去的错爱回旋在剧场上空,观众内心陡然增加了无限期待和唏嘘。

音乐再美毕竟只是从虚处着墨,唯有依靠不落俗套的戏剧结构才能尘埃落定。“胡妃之乱”本来是流行于岭南地区的一段历史传说。讲的是当地百姓在贵妃悉心教授下,学会了中原耕织技术,当地面貌焕然一新,不料朝廷得知贵妃未死,派来重兵围剿南雄珠玑巷,村民们纷纷砍竹结排,顺江逃难,一时妻离子散哀声四起,贵妃见状,投井而陨,化为青烟一缕。当地人为纪念贵妃德行修建贵妃井,千百年来受后人膜拜。对于这个过分“正路”的故事,编剧显然并不满意。他仿佛一直在思考:是什么令一个既骄傲又满脑子宫心计的贵妃变成一个舍生取义的女汉子呢?不管该戏剧是否受到《甄嬛传》等电视剧的影响,或是借用了《刁蛮公主戆驸马》这类轻喜剧的手法,《胡贵妃》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当下的思维方式——外表高傲、内心柔软的皇家女性在与黄贮万一次次你进我退中形成强与弱的角色转换,产生悲与喜的剧场效果。

源于这层思考,全剧逐渐布局出一个个颇具新意的支点。在“抬轿出关”一折中,大难当前,黄贮万用花轿送贵妃出关,贵妃心锁哐当解开。她望着轿子前一晃一晃汉子的背影,过去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他的良苦用心是那样傻那样美,薄薄的红轿帘里燃烧着火热的爱欲,像《红高粱》的九儿那样,金凤凰第一次从内心深处产生对“家”的向往——她意识到,这里就是她的第二故乡。在银幕里,九儿能够带领队伍,将日本鬼子引向了高粱地,点燃高粱酒,与敌人同归于尽;在舞台上,胡贵妃为了掩护村民们撤退渡江而投井自尽。同样的高傲,同样的错爱,同样的血色,让古今两段传奇穿越了舞台与银幕最终走到一起。
老辣而内敛,出轨而合度,是每一部粤剧经典的基本素质。吴海榕的第一次出手,出乎意料之外,却终究不离粤剧的大潮流。粤剧界有五十年出一编剧之说,我想,他所需要的是时间的磨炼。